When Design No Longer Serves Just the Powerful
原載於《台灣建築》2022/6 (№321)「共好 X 設計」特刊
二〇一一年的佔領華爾街運動中,「我們是99%」成為一句響亮的口號。簡單易懂的一句話,呈現了新自由主義的制度下,社會不均與貧富差距的惡化。在「我們是99%」的號召下,佔領華爾街行動點燃了全球新一波的社會運動,向不公的體制與社會不均的現象提出挑戰。
但早在佔領華爾街之前,美國建築界也有人提出類似的口號。「設計志願軍」(Design Corps)的創辦人,也是目前任教於北卡羅萊納州立大學的貝爾(Bryan Bell)教授,在二〇〇〇年舉辦的一場研討會上,即倡議建築師必須思考如何為98%沒有被建築師服務的民眾來設想,他認為:「現今的建築設計是個排他性的專業」,「我們無法提供有價值、可負擔和可及的服務,因此辜負了廣大的民眾」(註1)。貝爾的98%和佔領華爾街的99%,有著異曲同工之妙,這兩個數字都代表社會不公的普遍現象,而建築與設計專業更是這個共犯結構的參與者。
在這波反對社會不公的運動在全球興起的同時,許多在開發中世界為弱勢族群設計的建築作品,也漸漸獲得重視。二〇〇七年,紐約古柏修伊特(Cooper-Hewitt) 國家設計博物館舉辦了一場名為「為另外百分之九十而設計」(Design for the Other 90%)的展覽,就是當時一個重要的里程碑。除了工業設計的作品外,這場展覽也展出了普立茲克獎得主智利建築師阿拉维纳(Alejandro Aravena)的代表作:「金塔蒙羅伊公屋」(Quinta Monray Housing),一個為解決弱勢社區基本居住與生活問題的設計方案,透過展覽進到頂尖博物館的殿堂(註2)。
這檔展覽舉辦不久後,代表著美國文化菁英階層的紐約現代美術館(The Museum of Modern Art),也隨著跟進,在二〇一〇年舉辦了一場名為「小尺度,大改變」(Small Scale, Big Change)的展覽,挑選出十一件的社會建築設計作品,分布於五大洲、九個國家。作品尺度相當多元,有德國建築師安娜.赫林格(Anna Heringer)在孟加拉所設計的現代教育與訓練中心手工學校(METI Handmade School)、也有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(Caracas)為服務貧民窟所設的纜車系統(Metro Cable),而阿拉维纳的金塔蒙羅伊公屋也再次被延攬進來。
社會建築的社會影響力?
紐約現代美術館在建築與藝術領域的領頭羊地位,使得這類的社會建築作品得到空前的重視,但展覽本身也招到不少批評。紐約在地建築師,目前任教於普瑞特藝術學院(Pratt Institute)的瑞雅諾(Quilian Riano)教授認為,該展覽的內容依舊偏重於精美的圖像與模型,相對的並沒有檢驗這些作品真正的社會影響,他認為:「這些作品的確各有精彩之處,但若可以仔細檢驗他們所推動的『大改變』究竟是什麼,這個展覽就會更有啓示性」(註3)。建築評論者郎基(Alexandra Lange)則不客氣地指出,這個展覽完全沒有回應真實世界中關於「可擴展性」(scalability)與「問責」(accountability)的問題,她甚至認為現代美術館長久以來與社會議題的脫節,在這次的展覽中「完全顯露無遺」(註4)。企圖凸顯現代主義初衷、擁抱社會議題的現代美術館,這次卻踢到了鐵板。
的確,這些立意良善的建築與社會行動,若缺乏民眾的參與與檢視,是有可能反而對社區帶來傷害。美國紐奧爾良市在卡崔娜(Katrina)風災後的住宅重建經驗,就是一個慘痛的教訓。二〇〇五年紐奧爾良遭到前所未有的颶風肆虐,位於低窪地區、98%居民為非裔美國人的「下九區」(Lower Ninth Ward)首當其衝 (註5)。面對當時的困境,許多非營利組織、慈善機構與專業團體均適時伸出援手,電影巨星布拉德.皮特(Brad Pitt)更成立了一個名為「做對事」(Make it Right) 的基金會,承諾捐出五百萬美金(註6),並號召其他影藝人員甚至政治人物捐款,協助當地的弱勢民眾重建家屋。
本身就熱衷於建築的皮特,更號召了全球知名的建築師,包括了蓋瑞(Frank Gehry), 大衛.阿賈耶(David Adjaye) 和阪茂等人,來參與家屋的設計,此外還標榜架設太陽能板,使用節能的空調設備以及永續的建材。總數一百多棟的家屋,在政府與基金會的財務補助下,以每棟低於造價美金十五萬的價格售出,讓許多在地民眾第一次嚐到當屋主的甜美滋味。但不幸地,房屋蓋好不久後就陸續傳出各種問題,包括漏水、漏瓦斯、發霉、木材腐爛、電線走火和通風不良等,由於基金會遲遲未出面解決,居民最後只好向法院提告(註7)。此外,儘管有了家屋的重建,下九區仍舊面臨失業、貧窮、垃圾非法傾倒與基礎設施匱乏的困境。時至二〇一八年,在地居住人口僅佔災害前的三分之一(註8)。這些名建築師風光一時的作品,對社區長期問題的解決,並沒有做出太多的貢獻。
從現代美術館的展覽,到紐奧爾良災後重建,兩者所遭遇的課題,均涉及到設計如何真正位社會帶來正面的影響,而這也正是包括貝爾在內的一群建築與設計工作者,長期以來所關注的議題。二〇〇五年,約三十名建築與不同領域的專家,在哈佛大學的一場圓桌論壇上,針對這些課題集思廣益(註9),這場會議也促成了「社會經濟環境設計」(SEED)網絡的成立。仿效美國綠建築公會LEED標章的做法,SEED推出了社會影響力的評估制度(SEED Evaluator),意圖透過一套系統性的檢驗,讓社會設計能夠聚焦於實際的社會影響力。這套認證制度的設計,也希望能讓成功的案例獲得重視與肯定。
「為共好而設計」聯展
這次「為共好而設計」(Design for the Common Good)聯展的策展理念,基本上就是建立在SEED 評估制度所展現的價值上。策展人也是SEED網絡創始人之一的麗莎.阿本德拉特(Lisa Abendroth)在策展人的話中,開門見山,點出「能動性」(agency)、「賦權」(empowerment)與「影響力」(impact),做為貫穿來自六大洲、二十二個國家、三十個案例中的三項主軸,參展團隊不僅要提供作品圖片與物件,更要清楚說明民眾參與過程與案例所帶來的社會影響。
在參展的諸多案例中,我們看到不同關係者的參與,有無家者、身障人士,也有在地居民,他們參與的方式包羅萬象,有人分享他們的生活經驗,也有人直接參與建造的過程,其中不乏當地的工匠、達人。也有人在參與的過程中,學習到新的技能,建立社會關係。這樣的參與過程不但有利空間的營造,也拉緊了社區的關係,提升互助合作的能力。以厄瓜多的查曼加文化中心(Chamanga Cultural Center)為例,新的空間讓居民有機會參與工作坊與職能訓練,進而改善當地社區的經濟,這過程中也強化了社區互助的能力。在COVID-19疫情中,居民在這裡協力製作了六千份口罩,就是一個社區力展現的實證。
這次參展作品中,有許多案例都採用了「設計/實構」(design/build)的模式,專業者和師生除了進行設計之外,也參與了實作的過程,甚至邀請居民一同來參與。而協力的過程也提供了一個交流與共學的寶貴經驗:一方面,專業者包括學生在過程中得以體會社區的觀點,減少專業的偏見;另一方面,透過專業者與當地匠師的交流,一些傳統技術也得以被應用在新的建築中。在查曼加文化中心的案例中,整個協力合作的過程,更延續了當地俗稱為minga的集體勞力互惠的傳統。
展覽中許多成功案例的背後,不僅有設計師的努力,關鍵更在於在地夥伴團體長期紮根所建立的互信關係,這些夥伴團體在居民參與、資源的取得與事務的協調上,扮演著重要的角色,沒有這些合作夥伴,很多事務就難以推展開來。位於秘魯亞馬遜流域的「相互行動研究室」(InterACTION Labs)就是一個華盛頓大學師生與在地團體和社區長期合作的案例,多年來累積了不少有形與無形的成果,除了地景的設計實構案例和環境改善外,還包括為居民進行長期健康的追蹤。
這些服務弱勢族群的案例,也讓我們看見世界各地這類族群普遍遭遇的困境,包括教育與醫療資源的不足,以及環境和居住正義的課題。面對資源不足的條件,不少案例嘗試提出市場與體制外的方法,包括幫助無家者興建小木屋、幫助社區設立服務難民孩童的獨立小學,和提供資源給居民自力營造社區園圃等,以自力救濟與協力分享的方式來因應社區的困境。由於在地資源有限,我們也看到許多被動式的生態設計,充分利用在地的環境條件、建材與建築技術,來因應當地氣候的條件,節省能源消耗,營造舒適的生活環境。
當然,這些案例也凸顯了不少持續的挑戰,包括制度的限制、跨文化的隔閡、傳統建材隨著環境變遷而難以取得,以及不同單位與組織之間協調的複雜性等。此外,在使用後評估(Post-Occupancy Evaluation)的工作上,大多數案例也還有待加強,包括實際的觀察與記錄,還有環控效能上的檢測。但這些挑戰,讓我們進一步體認各參展團隊與案例參與者的意志力與辛勞,這些專業者與社區夥伴們的付出,展現了社會建築的可能性,這些作品不只是建築設計的創作,更是社會改造的努力與成果,他們的努力讓建築不再只是服務權勢的工具,而更是社會實踐的方法與利器。
註釋:
1. Bryan Bell, “Opening Remarks: Design for the 98% Without Architects.” Structure for Inclusion 1, Princeton University, 2000. Accessed 1 Feb 2022. https://designcorps.org/sfi/sfi-archive/sfi1/
2. Cynthia E. Smith, et al. Design with the Other 90%: Cities. New York: Cooper-Hewitt National Design Museum, Smithsonian Institution, 2011.
3. Quilian Riano.“Relearning the Social: Architecture and Change,” Places Journal, October 2010. Accessed 31 Jan 2022. https://doi.org/10.22269/101012
4. Alexandra Lange, “Uncommon Ground,” Design Observer, 7 October 2010. Accessed 31 Jan 2022. https://designobserver.com/feature/uncommon-ground/18988/
5. John Simerman, “New Orlean’s Lower 9th Ward is still reeling from Hurricane Katrina’s damage 15 years later,” Nola.com, 29 Aug 2020. Accessed 5 Feb 2022. https://www.nola.com/news/katrina/article_a192c350-ea0e-11ea-a863-2bc584f57987.html
6. Kaitlin Menza, “Where did Brad Pitt’s Make it Right Foundation go wrong?” Architectural Digest AD PRO, 18 Jan 2019. Accessed 3 Feb 2022. https://www.architecturaldigest.com/story/brad-pitt-make-it-right-foundation-new-orleans-katrina-lawsuit
7. Wilfred Chan, “Mold, leaks, rot: how Brad Pitt’s post-Katrina housing project went horribly wrong,” The Guardian, 3 Feb 2022. Accessed 3 Feb 202. https://www.theguardian.com/us-news/2022/feb/03/brad-pitt-post-katrina-housing-project-went-horribly-wrong; Matt Hickman, “Brad Pitt’s Make It Right Foundation sues its former executive director,” The Architect’s Newspaper, 8 Apr 2021. Accessed 3 Feb 2022. https://www.archpaper.com/2021/04/brad-pitt-make-it-right-foundation-sues-former-executive-director/
8. 同上(Simerman 2020)。
9. Barbara B. Wilson, “The Architectural Bat-Signal: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Justice and Design,” Expanding Architecture: Design as Activism, edited by Bryan Bell and Katie Wakeford, 29. New York: Metropolis Books, 2008.